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寶嚴新建工程第38次會議

研究員 法琰/黃健予

一開始,我們便為台東基地下了一個清楚的命題:以「華嚴五十三參」為母題,建構一座把哲學落入日常的主題藝術村。不是象徵性的裝飾,而是一個用材料、尺度與行走節奏去驗證「真空妙有」的實驗。空,被理解為一種留白與容納的結構條件;有,是在這些留白中逐步生成的使用行為與生活層次。建築因此不只回應氣候,也回應人的停頓與交流。


走進藝術村,是一趟被刻意放慢的旅程。自山門始,景觀宛如一幅浸潤時光的長卷徐徐攤開:層次分明,又有呼吸。山門低調而沉穩,不是張揚的牌坊,更像藏匿在山林的一道縫隙,彷彿大地自身裂開、向內招手。多年以後,當它被風雨磨蝕,留下時間的溫度,仍可於指尖生出微暖——那一刻,讓人覺得自己並非走入建築,而是碰觸一段記憶。穿過山門,俗世的喧囂像被一層無形的濾網緩緩收束,只剩風拂樹梢的沙沙聲,與心跳逐漸貼合土地的頻率。


向上延伸的階梯不求筆直,而在蜿蜒與轉折間導引視線與步伐。每一階的高與深都暗藏節制,讓人無法急行,只能放下速度,感受石材在晨光與午後之間溫度的細微差異,感受身體微微調整的節律。若你選擇側翼隱藏的電梯,透明玻璃將你短暫抽離——在垂直上升的片刻俯瞰整體,建築、樹木與遠山交織成一幅流動的立體山水,使人突然了悟:自己,不過是這幅畫的過客與光點。


中庭的蓮花池靜臥如大地睜開的一隻眼,映照天光雲影,也映照每一次凝視的內在。水深經過計算:既能映出建築的倒影,又讓苔痕輕纏的卵石若隱若現——清晰與朦朧並存,正是「空」與「有」的柔軟辯證。偶爾幾尾小魚緩游,划破靜止,圈圈漣漪綻散。環池步道板塊間留出縫隙,讓青草探頭,讓雨水回歸。赤足行走,其「篤、篤」的溫潤聲響,是向前,也是與空間親近對話。旁側幾塊自山中拾回的頑石,未經雕飾,安定如老友,邀人坐下,把自己暫時交給風景。


鋼構與清水模在這裡展開最質樸的對談。灰色在雨日吸飽水氣轉為沉靜,在晴日曬出乾爽的溫度,彷彿建築也隨天候呼吸。內部高達七至十四米的挑高空間採無樑柱設計,使氣場整體流動。採光策略不是「大」而是「分解」:高窗、天窗、地窗與牆縫讓光以不同角度、粒度進場,讓清晨斜光投下清晰邊界,午後則被格柵切割成細碎的移動單元,使時間能被感知為光影的漂移,隨微風輕晃,靜室也能掌握節奏。


風被視為自由的訪客,經開放結構、錯落佈局與中庭的聯繫,被柔和地引導。夏日南風穿堂,帶走暑熱,挾來池水清香;冬日北風被層層緩衝,只留下溫和的流線,提示季節的變換。我們甚至能在風聲中分辨空間:竹林間是清脆的「簌簌」,狹長走道裡是低迴的「嗚嗚」。建築因此成了一件可被聆聽的樂器,回應那種天然、渾成的天籟。


這裡不只是一組建築,更是一個有機呼吸的社群。以短距離步行串接的「五感分區」,喚醒被效率麻痺的感知。嗅覺區或栽種桂花、茉莉、迷迭香,讓季節以香氣分段;聽覺區有潺潺細水、風鈴與碎石跫音;觸覺區牆面由卵石、陶片、粗麻交織,鼓勵指尖閱讀。藝術工作室、圖書館、咖啡廳、共享廚房 、齋堂、茶飲等空間,它們不只是功能表上的勾選,也是一束束生活的媒介:讓人自立,也讓創意在彼此之間回溫、循環。


最終,一切回到「真空妙有」。每一處空間既獨立又互融:站在圖書館挑空處仰望,上層廊道扶手的弧度竟與遠方山稜呼應;每一種材質既具體,又像自然的延續。建築於是成為生活的詩、自然的續章、心靈的棲居。走進這裡,不只是抵達一個「地方」,而是進入一種被重新允許的生活方式——被鋼筋水泥截斷的感知在此縫合,被效率驅散的停頓在此獲得正當。當夕陽拉長棟影,斜投蓮池,光與影交疊出虛實的肌理,彷彿提醒:所謂「妙有」,或許就是願意在匆促年代裡,為一片流動光影稍作駐足的那份溫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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